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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演藝術研究園

第二章 陳炳釗的美學淵源

作家相片: 表演藝術研究園表演藝術研究園

陳炳釗是典型的「香港戲劇史式人物」,意味着在香港戲劇每個重要發展階段,陳氏都參與其中並且擔當重要角色。從八十年代的業餘劇社、大學劇社、「學聯戲劇節」,再到香港演藝學院成立、小型專業劇場(「沙磚上」) 風潮,到「前進進」躋身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資助藝團、關注千禧後「文化產業化」、推動「新文本」運動等等,陳炳釗從不缺席,不斷為香港戲劇世界,努力翻開更先鋒、更前衞的章節。從陳炳釗的學習與創作軌跡,可以想見陳炳釗在表演藝術上的美學淵源與終極關懷,往往與自身所處的藝術與社會氛圍息息相關,甚至完全可以從陳氏作品中,追溯出當時香港戲劇的藝術走向和社會脈搏。



根據同代人憶述,早在陳炳釗就讀於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系時期,已醉心參加中大逸夫堂的戲劇藝文活動,較少在新聞系編輯室出現。同一時間,陳炳釗以大專學生身份參與1984年的「學聯戲劇節」,擔任「學聯大專戲劇組」的末代主席。陳炳釗在大學時期已大量接觸翻譯劇,如布萊希特的作品[1]



「香港專上學聯戲劇節」在香港戲劇史上,有着非常獨特的位置。「學聯戲劇節」在「鼓勵創作、砥礪劇藝」的前提下,醞釀出很多回應社會和時代的作品,迸發青春的劇運火花。從1966到1984年,「學聯戲劇節」這項特定歷史產物,始於「認中關社」終於藝術探索。即使後來在百花齊放的戲劇藝術氛圍中淡出,尤其八十年代的青年戲劇愛好者,不再滿足於「學聯戲劇節」所搭建的藝術平台,從蒙昧的激情、走向有意識的藝術探索,各自轉向其他戲劇藝術場域另闢蹊徑,「學聯戲劇節」依然是本地戲劇發展的重要一章。「學聯戲劇節」凝聚和網羅大批當時潛質優厚、才華橫溢的戲劇人才。如陳炳釗與鄧樹榮就是最後一屆「學聯戲劇節」的參加者。之後學界戲劇在八十年代中陸續停掉,火紅時代的年青學子,經歷過大學學習的歲月,或負笈海外或籌組自己的劇團(如前進進戲劇工作坊、鄧樹榮戲劇工作室);他們恰恰以不同形式和藝術關注點,在香港劇場世界立足、成長發展,儼然已是現今香港劇界的中流砥柱。「認中關社」的學運、劇運(雙重)浪潮,亦為後來成為「劇場人」的他們,處理社會與表演藝術之間的微妙關係,打下重要的知識和藝術基礎。



隨着「學聯戲劇節」告一段落,陳炳釗在中大新聞系畢業後,輾轉再到香港演藝學院(APA)繼續進修,為戲劇學院肄業的第一屆畢業生。陳炳釗曾謂,自小一直渴望成為一位編劇,由於當時沒有編劇科的緣故,結果以表演科系學生身份畢業。回首在演藝學院的學習,陳炳釗坦言:「在APA的劇場系統裡,Acting是一切的基本,我認為若進一步思考劇場的可能性,表演和身體是否真的就是最重要的媒介?回顧自己的學習過程,我想我沒有單一的啟蒙老師,APA時代從毛俊輝老師學到表演的法則和精細的觀念,但我仍感到自己的追求與APA系統的大方向不一樣。」[2]



與此同時,1982年創團的香港前衞劇團「進念.二十面體」(下稱「進念」),在八十年代的香港文化藝術界橫空出世,並逐漸站穩腳跟,不少「進念」成員(「進念人」)亦在自己的專業領域發揮影響力。陳炳釗、張達明就在1986至1987年,參加「進念」第一代成員王守謙,在城市劇場舉辦的工作坊,重新發現歐美的前衞戲劇世界(如新興劇場、城市劇場等)。它們不管從形式到內容,皆有別於香港演藝學院教授及傳統劇講授公演的傳統話劇/舞台劇。陳炳釗自謂,年青時對種種前衞戲劇世界的認知,彷彿陷入一種「消化不良」的狀態[3],群聚的藝術探索很自然便衍生出後來的「沙磚上」。



「沙磚上」是陳炳釗在表演藝術探索上,一段相當青春和富有集體創作氣息的時期。「沙磚上」誕生於八十年代末至九七前的香港,以劇團名義進行集體創作和合作社生活。從現今的角度看來,即如1989年的代表作《酷戰紀事》,也是實現集體創作和青年人的發表欲,多於追求藝術上的成功。儘管如此,《酷戰紀事》同時是一面鏡子,映照出經歷「六四事件」的陳炳釗及友儕們如何特別想以劇場,談社會、展示出新一代青年在社會及國家事件中,將個人感受和集體情緒投射到當時還未十分成熟的「編作劇場」(Devising Theatre)創作上。



陳炳釗後來離開工作約三年的中英劇團,成為自由工作者;亦離開了「沙磚上」,重回完全自由的創作狀態。陳炳釗回顧「沙磚上」時,笑言合作社般的劇團生活方式令他減少創作,可是「沙磚上」的「遊戲性」和讓演員自主加入個人特色演繹作品(類近於今日的「編作演員」)的free-style創作方式,似乎銘刻在陳炳釗的藝術探索過程之中。根據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》演員梁菲倚的憶述:「我演《臨流鳥》時,首次體驗用自己第一身身份對台下人講自己的故事,同時其表演形式的『遊戲性』也讓演員自由地出入於某些角色情境。演出接近編作劇場,這經驗很新鮮和深刻。我認為釗一直在尋找與當代觀眾溝通的方式,這也是創作人內心最基本的欲望。從尋找『敘事劇場』」,慢慢才發展到要推動『新文本』劇場。」[4]



除了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》,1997的重要歷史時刻也逼使陳炳釗進入創作的關口,摸索究竟想成為怎樣的一個創作人。九七後香港的文化藝術交流機會,又為陳炳釗帶來種種新衝擊和文化養份。1998年,時任藝術中心劇場部經理茹國烈,牽線陳炳釗與作家董啟章合作一個名為「無形都市」的創作計劃。結果董啟章完成了小說《V城繁盛錄》,陳炳釗則發表了劇場作品《韋純在威斯堡的快樂旅程》。《韋純在威斯堡的快樂旅程》先後於東京台北香港演出,及後陳炳釗更以該劇參與同是由藝術中心策劃的「小亞細亞劇場交流網絡」。1999年,「進念」舉辦「一桌兩椅」大型劇場交流活動,又讓陳炳釗認識很多海外朋友,大家一起交流藝術、搞小型講座等。



如果說「臨流鳥」是陳炳釗自立門戶的開端,及後的「臨流鳥」系列,才是相對比較「陳炳釗」的個人創作新一頁。最初,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》的製作單位為「無業遊民共和國」,後來因為籌備《韋純在威斯堡的快樂旅程》的緣故,「無業遊民共和國」易名為「臨流鳥工作室」[5]。「臨流鳥」系列從1997發展到2019,分別在香港台北兩地五次公演,亦出現了五個「臨流鳥」版本,包括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》(1997)、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 (新生版)》(2000)、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 ──消失的翅膀》(2007,張藝生導演)、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 (1997)》(2018,梁菲倚導演)、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》(2019,梁菲倚導演,台北演出)。五個「臨流鳥」版本皆由陳炳釗編劇,只有首兩個香港版本由陳炳釗兼任導演。



回顧九七回歸前後,香港劇壇噴井式出現大量由不同劇團創作的「九七劇」,大都圍繞香港人身份、九七前夕港人的心路歷程排演,如《我係香港人》、《起航,討海號!》等。至於被茹國烈稱為「十年過渡期中,香港九七劇的壓卷篇」的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》相當別出心裁,彷如家族史般從訪問父親和考古出發,還有劇場舞台上滿滿的廣東瓷碟,當中的文化符號大有為香港人尋根的興味。早於中英劇團供職期間,陳炳釗已以每年一兩齣的生產量,為中英劇團創作劇本,如1996年的《香港考古故事之飛飛飛》。因應中英劇團的創作規範,《香港考古故事之飛飛飛》不免由人物、對話與故事情節組成。及至完全在自由狀態下創作的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》,陳炳釗決定以無故事、無主角的形式和內容創作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》[6]



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》甚至把公演日期訂定於1997年七月回歸後,徹底將整個演出與觀眾都捲入目擊時代變遷、共渡歷史轉折的社會集體情緒。事隔三年,第二版「臨流鳥」《飛吧! 臨流鳥,飛吧! (新生版)》(2000),就着當時炙手可熱的「多媒體劇場」呈現方式,出現大量錄像說故事。第二版不但有着從六十年代香港歷史講起的底蘊,還加插了九七後的CEPA、自由行等拉緊中港關係的政策,創造出「後過渡期」的獨特視點,再審視香港在歷史轉變中的微妙定位。由此可見,新聞系出身的陳炳釗,一直嘗試「用劇場回應社會」,並且積極釋放出個人的視點,每每不厭其煩從家族史或個人經驗說起。(按:2016年《午睡》、2022年《鐵行里》亦有類近的創作傾向)踏入1999年,基於申請資源的考量,陳炳釗在「臨流鳥」與「前進進」之間作出選擇。當「前進進」時期的陳炳釗遇上「新文本」,「用劇場回應社會」自然也走上更多元、視野更廣闊的藝術創作之路。



2001年,陳炳釗獲亞洲文化協會(ACC)獎助金到紐約深造一年,於紐約大學修讀創意及表演藝術課程,並跟隨實驗劇場大師理查科曼(Richard Foreman)實習。這次赴美取經,可謂是陳炳釗藝術發展的轉捩點。經歷1997到99年的「臨流鳥工作室」創作爆發階段後,陳謂大腦一直處於思路蔽塞的狀態,紐約的學習機會不僅造就一個悠長假期,讓他重新整理自己的想法;還讓他親身看到海外劇場的作品和發展趨勢,才發現過去生吞活剝的好些經典和知識,與真實的歐美劇場世界,原是有着好些距離。然而,這個「藝術再發現」的過程還未完成,紐約固然是「劇場的殿堂級城市」,為陳炳釗打開西方劇場世界的「一半」(按:另外的「一半」就是後來引介到香港劇場的「新文本」),印證從前所知道關於劇場的東西,進一步思考「實驗劇場」與時代背景的關係,海外經驗的鋪墊可謂促成陳炳釗一次自我釋放、解放的過程[7]

當時陳炳釗與從英國學成歸來的馮程程,交流歐美的學習經驗,馮程程引介的Sarah Kane與「新文本」(New Writing),可說是為陳炳釗的戲劇世界又打開了一扇窗:「2000年前後,我(馮程程)在倫敦差不多看了所有Sarah Kane作品的不同版本 (其時Sarah Kane剛過世),回港後便向釗介紹。剛巧釗亦在紐約遊學回來,對劇場有很多想法,很想探討劇場所涉及的種種表演形式、創作方法等。2005年,陳炳釗就在牛棚發表《不(手)女 ’N(魚)夫王》、《錯把太太當帽子的人》一類以導演為核心的劇場作品。」[8]



在陳炳釗身上,「新文本」的衝擊十分清楚。陳炳釗曾謂「新文本」之前的大師ROBERT WILSON、ROBERT LEPAGE,香港劇場依然習慣以專業化和類型化來看待他們。及至「新文本」的啟發,「新文本」直截了當揭示社會冷漠的制度造成人的生存狀態、移民造成種族之間的隔閡,歐洲與非洲與現在的關係,可能不純粹是過去殖民地的關係,不管過了多久剝削關係依然存在,也影響城市中的種族融和。「新文本」所講的全是當下問題,明顯的啟示就是歐洲一線創作人全在思考這些,關懷當下。可是香港一直不是這樣。千禧年後,陳炳釗們與「新文本」,必然又偶然地遇上香港近十多年社會環境的轉變,香港創作人和觀眾也逐漸開始切身明白「新文本」的路和我們之間的關係,從而也催生了許多回應本土社會的劇場作品[9]



以後的都是歷史了。「新文本」(New Writing)在「前進進」框架和脈絡下的引介、搬演、本土轉化,再在香港表演藝術氛圍、藝術教育層面的影響和內化,自不待言。以陳炳釗為主軸來探索「新文本」之路,同時是在為香港劇場世界的發展把脈。當香港劇場都不必特別要談「新文本」(是什麼、是否適合表述自我)的時候,「新文本」原來已深入劇場敘事和文化的骨髓和血肉。回顧從大專戲劇、民間劇場、青年劇場到「前進進」牛棚劇場的陳炳釗,家族史、社會時事、國際議題、世界大勢;翻譯經典、集體創作、「新文本」的敘事議事方式、高強度高能量形體表演,乃至取材自田野統計的真實劇場,陳炳釗的美學淵源從來都是複雜、多元的,「藝術─社會─藝術─社會─藝術」互相觸發、循環往復,從布萊希特到真實劇場,陳炳釗還是那個沉醉「鼓勵創作、砥礪劇藝」(按:「學聯戲劇節」語)的少年。




[1] 詳見《香港戲劇史個案研探──火紅與劇藝:學聯戲劇節初探》,香港: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(香港分會)出版,2011年。

[2] 詳見附件一。

[3] 同上註。

[4] 詳見附件二。

[5] 詳見小西、陳國慧編:《前進十年──前進進戲劇工作坊十周年紀念特集》,香港:前進進戲劇工作坊,2010年。

[6] 詳見《香港戲劇資料庫史暨口述史計劃》,載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(香港分會)網頁: https://www.drama-archive.hk/。

[7] 詳見亞洲文化協會:《美學構成- ACC 藝術家系列》之《陳炳釗──香港劇場新浪潮推手》訪談紀錄片,2021年。

[8] 詳見附件三。

[9] 詳見亞洲文化協會:《美學構成- ACC 藝術家系列》之《陳炳釗──香港劇場新浪潮推手》訪談紀錄片,2021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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